童心乃哲学之根——兼评一堂儿童哲学课

发布日期:2019-07-14 来源:未知 浏览量:
  • 童心乃哲学之根——兼评一堂儿童哲学课

    刘晓东: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基础理论专业委员会主任,主要从事儿童哲学、教育哲学、文化哲学、学前教育学等领域的研究,出版专著《儿童精神哲学》《儿童教育新论》《解放儿童》《儿童文化与儿童教育》《蒙蔽与拯救:评儿童读经》等。

    一堂“儿童哲学课”:没有儿童,也没有哲学

    2017 年上半年某日下午, 杭州市某小学,一位远道而来的法国人做儿童哲学教育的示范课。这位法国人上课伊始, 便与小学生们有约在先:你们的头脑中都有一个小猴子,你们要控制这个小猴子,不要让它乱说乱动。他有一套预定的教学方案, 他通过言说来展开他的教学方案;他讲说,小学生们聆听;他认为不该提问的地方,不允许小学生提问。总体来看,不是他跟随小学生,而是小学生必须跟从他。小学生的思考是被这位法国人掌控的。面对这位法国人的提问, 哪位小学生如果表现出特别积极的体态或表情, 那么这位小学生便很有可能失去发言机会。在这堂儿童哲学课上, 不少小学生自始至终不知所措,尤其是对课堂上表现出积极态度、试图深入参与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他们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

    这堂儿童哲学课, 颠覆了我所了解的现代儿童观发展史、 现代教育思想史所体现的基本观念和根本立场;看着那帮小学生每个人都在控制自己头脑中的“小猴子”,看着这位法国人与每位小学生头脑中的“小猴子们”开战——我自己处于因“震动”而“懵圈”的状态。课后的讨论中, 许多教师无法认同和接受这堂课。但也有不少与会者包括其中的部分学者“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儿童哲学课,原来儿童哲学课应当这样来上;这堂儿童哲学课让人高山仰止,我也要以这位法国人为榜样,尽快将这堂课做一个中国版本;……由于到了预定的高铁返程时间, 我只好先行退场。

    据说,我离开后,杭州师范大学一位教授向这位法国人指出, 课堂上儿童的提问本来就是被打压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提问机会了,为什么还要压制他们呢?这位教授言语激昂,说完便走,留下掌声一片;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一位研究员当面指出这位法国人不礼貌,不尊重提问者,不尊重儿童。可见,现场就有学者与我心有戚戚焉,我的内心不再感到过于悲哀与孤单。哲学探究是自由的、对话的,而非灌输的、禁锢的。这堂儿童哲学课并不具有哲学的品性。

    哲学不应悬空于儿童之上

    为什么不尊重儿童?为什么不尊重儿童的提问?这位法国人说:我做哲学是不顾及社会交往规则的;我也知道,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批评我不尊重人;苏格拉底就是因此被杀害的。苏格拉底是怎样的哲学家?他是怎样展开哲学过程的?

    苏格拉底认为,自己是无知的,而与其对话的年轻人却是丰富的, 具有丰富的潜在的知识。在苏格拉底看来,知识就是回忆,知识就存在于对话者自身;做哲学不是传递知识,不是将自己的知识传递给别人, 而是让对话方与生俱来的处于睡眠状态的知识再度复活。

    而这位法国人认为儿童不懂哲学, 认为应当控制儿童的思维过程、儿童的逻辑路线。谁有权利进行这种控制呢?他认为,懂哲学的人很少。如此看来,儿童离哲学就更远了。这是一位自认为有知的人对无知者的小觑与鄙夷, 所以他自认为有权控制不懂哲学的儿童。可见,这位法国人误读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哲学其实与他是格格不入的。

    如果这位法国人是对的,那么,葛兰西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 甚至野蛮人也有自己的哲学,便是错的。如果他是对的,那么,雅斯贝尔斯认为每个儿童都是哲学家就是错的。雅斯贝尔斯甚至认为任何愿意倾听儿童的人都可以编辑出一本儿童哲学著作。如果这位法国人是对的,那么,儿童就没有什么哲学是值得倾听的, 因为儿童不懂哲学;如果儿童不懂哲学,那么,何以通过倾听儿童而编辑出一本儿童哲学著作呢?如果这位法国人是对的,那么雅斯贝尔斯不只是错的,而且错得十分可怜。

    我不认为苏格拉底是错的,我也不认为葛兰西、雅斯贝尔斯是错的。与成人相比, 与那位法国人相比,“小孩子该比较可能成为好哲学家, 因为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何先入为主的观念。……小孩子眼中所见到的乃是世界的原貌,他不会再添加任何的东西。”这是童话体哲学史读本《苏菲的世界》 的作者乔斯坦·贾德的观点。贾德认为,幼小儿童与哲学家一样,在探求事物的真相时,比一般人更率直、更有勇气。

    社会既需要赤脚的苏格拉底来提出像儿童那样简单的问题, 让人们重思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一切,也需要《皇帝的新衣》中敢讲真话的儿童,迫使成人抹去心灵上的尘垢,袒露真心,去面对真实世界。将哲学悬空于儿童之上,那不是儿童的哲学,也不是人类的哲学。当这位法国人自认是哲学家而否定儿童是哲学家时, 这堂儿童哲学课就失去了儿童哲学课的本义。当他自负地用自己的哲学来控制、框定儿童的好奇、儿童的兴趣、儿童的困惑、儿童的理解与阐释时, 这堂哲学课便破坏乃至窒息了儿童爱智慧的自然而然、自由自在以及动力与热情。

    于是,一堂儿童哲学课转而成为儿童哲学的一场浩劫。

    他不只是在试图浇灭儿童做哲学的内在热情,而且是让小孩子变成温顺的羔羊。当这位法国人上课伊始让每位儿童管控好头脑中的“小猴子”时,就已表明他对儿童活泼天性的敌意。

    这与另一位法国人卢梭对自然人的尊崇、对人的天性的尊崇、 对儿童的尊崇, 是背道而驰的。这与古代中国人对人的天性以及对生命蓬勃生机的尊崇与敬惜亦是背道而驰的。

    先秦《易传》有“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庸》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修道之谓教”。

    宋儒周敦颐不除窗前草,程灏问之,周敦颐云:“与自家意思一般”。程灏亦步周敦颐后尘,“书窗前有茂草覆彻, 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张九成:《横浦心传录》)

    这些观念、这些轶事是生命的颂歌,是对人之天性的礼赞。野草、小鱼且能展示万物的自得, 万物的自得且能得到哲人的欣赏与唱诵, 而儿童哲学课上儿童无尽的探索、思想的奔放、观念的展开,不正是儿童所彰显的天命、天性吗?不正是生命的自得吗?不值得尊崇、敬畏吗?为什么要将这种精神的活泼活跃视为“小猴子”的盲动而将其禁锢呢?

    儿童哲学课不是成人居高临下地传授“哲学”

    成人面对儿童应当谦卑,应当有所敬畏,应当变成赤脚的苏格拉底,承认自己的无知,而绝不是鄙夷儿童。儿童哲学课上那位法国人在这个问题上与苏格拉底是背道而驰的。那位法国人认为知识、哲学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在儿童那里。而苏格拉底认为自己是无知的, 认为自己如果比别人多知一点点的话,那就是知道自己无知;他认为,知识就是回忆,哲学就在儿童身上,他只是一个哲学的接生婆而已。这位法国人为儿童哲学课所做的示范, 从根本上破坏了儿童哲学教育存在的理论基础。他的哲学是一种存在于他的头脑、 存在于少数人头脑中的东西,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深奥的东西。

    如果这位法国人的哲学观是对的, 那么哲学课就理应从外部灌输给儿童。因此,在那位法国人的儿童哲学课上,儿童不可能从自身出发, 而是必须从他这位教师那里承接他的“哲学”,学习他的提问方式,模仿他的思维进路。如果不承认儿童是哲学家,那么,儿童哲学的课堂必然变成传授“哲学”的课堂。

    然而,这类哲学课实则变成了没有儿童的课堂, 变成了没有哲学的课堂。这让我想到另一位法国人:朗西埃。在朗西埃那里,现存社会不平等的根源基于一种区分逻辑,例如,有知的人区别于无知的人,体力劳动者区别于脑力劳动者,男人区别于女人, 成人区别于儿童, 等等。

    朗西埃指出,“因为教师的地位是建立在学生‘无知’的基础上的,所以教师在课堂中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证明学生的‘无知’。因此,学生在课堂中首先学到的是,如果没有教师讲解,自己就无法理解知识,这就是教育的愚化作用。”朗西埃对教师的批评完全可以用来批评儿童哲学课上的那位法国人。朗西埃认为,在“智力平等”这一假设下,“无知”才是产生知识的根源,教师的无知给学生的智力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为激发学生无限的潜能提供了条件。朗西埃的这种认识倒是呼应了苏格拉底的哲学,支持了苏格拉底的接生术。当然,朗西埃的这种认识也可用以批评儿童哲学课上的那位法国人。

    结束语

    有什么样的哲学观、儿童观,就会有什么样的儿童哲学观。有什么样的哲学观、 儿童观、 教育观,就决定了我们会建构怎样的儿童哲学教育观。儿童哲学教育如果不能坚守正确的儿童观、教育观,不能坚守正确的哲学观、儿童哲学观,那么,儿童哲学教育就难以拥有繁荣的未来。其实,个人均应当准备放弃所有的个人意见,去倾听苏格拉底所言说的哲学, 去倾听教育思想史尤其是现代教育思想史所言说的儿童观、 教育观,然后在此基础上思考何谓儿童哲学、何谓儿童哲学教育, 这也许有助于我们迎接儿童哲学教育内部一道道难题的挑战。当然,个人应当准备放弃所有的个人意见,这不仅仅是一种精神姿态,一种开放的态度,这本身其实就是个人的观念、个人的立场、个人的意见。1946 年 1 月,杜威为其论文集《人的问题》所作的序是以这句话结尾的:“今日之哲学所能要求的最好的工作是从事于苏格拉底在二千五百年前指定给哲学的产婆的工作。”其实,今天儿童哲学课最好的方法依然是苏格拉底的哲学接生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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